久违的那场雨，终于倾盆而下。被倾斜了的天幕拉扯着，微微露出昏暗的边际。隔着窗看跳跃的雨幕，逼仄的楼宇间慢慢缩短了距离，叮咚的雨声滴在人家的屋檐上，恍若风铃般的清澈悦耳。春天赤着它的小脚丫，蹦蹦跳跳的走在雨中，不时回头看看，发出一阵欢愉的笑声。
那少年也行走在雨幕中，清铄的身影坚硬成一个笔直的惊叹号。偶尔回头，却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渐渐模糊下去。江南的雨，叮咚在他的梦中，还是那个举棋不定的手势，忽然定格在半空中，吧嗒一声落下，玉石棋子从此尘埃落定。
雨声与棋声交融着，分明已经辨别不出。唯有那张笑脸，似乎长大了一些。中年听雨应在屋檐下，半圆的窗格外雨声清脆，打扰着正在沉思的人。玲珑的芭蕉已经被雨洗的青翠刮绿，抖一抖就能焕发新的光彩。世界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人却不在了，昨日的他，早已非是明日的他。
少年的背影渐渐蹒跚，幻想一直在路上其实已经到了终点。无法回头看，雨声悲戚的为他送行。摸摸怀中，似乎还有那颗玉石的棋子，已经被捂得微温，不再寒凉。春天拉着他的手继续前行，然而春天终究有一天要回来，他却不能。
无脚鸟栖息的地方不是茂密的丛林，偶尔一根树枝就是他的救命索。但那也是预告生命终止的索命枝，一旦踏足，万劫不复。雨水把那些晦涩的树干狠狠的清洗了一遍，雨声渐稀的时候，少年抬头，看见一只无脚鸟从树枝上落下，落在他的脚边。
带着死去的无脚鸟一起上路，少年的行程又多了一些遐想。无脚鸟在他的怀中渐渐冷却，或者只是沉睡不醒。少年的寂寞被雨声放大，他仿佛看见十多年后的自己。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依然不动。棋已落下，棋声清脆。
春天也似乎老了一些。疲乏的面孔上不再有先前的欢愉。胖鼓鼓的小脚丫踏在雨中布满了泥泞，走过的地方依然有绿草渐生，葱葱茸茸。星星点点的小野花在蓦然中睁开了眼睛，她们不明白是自己装饰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唤醒了她们。少年的目光始终向着前方，偶尔驻足脚下，却也只能是怜惜的从边上绕过，以免惊醒了野花们的梦。
开满了野花的山谷像一个巨大的棋坪，少年恍惚中有些迷失方向。也许这是留客的最好方式，少年却不明白野花们的心思。他又取出那颗棋子看了看，棋子像一枚指南针一样告诉了他正确的方向。不管前面还有多少的荆棘和险阻，少年的心始终向往着那个梦想的天堂。
他听不见野花们的啜泣声，雨声渐渐遮挡了一切。戴着青箬笠，身穿绿蓑衣的他继续在前行着，没有黑暗，也没有光明，世界只是一部黑白电影，他是唯一的亮色。
雨声隆隆，少年的心飞到孩童时代。他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上路，还是一路有人同行，而他并无察觉？他只能看见若干年后的自己，那个半圆窗格里举棋不定的人，那张沧桑的面庞令他惊恐，原来人慢慢老去是那样不堪一击。
少年渐渐放慢了自己的脚步。这一路的风景他并没有来及欣赏，所幸时间还有，他还来得及继续逗留。然而他明白自己的脚步却不能停止，否则便会如怀中的无脚鸟一样失去温度。生命的温度此刻对他来说如此重要，他孤单起来，渴望有一双温暖的手拉着他一起前行。
耳边唯有雨声相伴。这一场雨少年从来不曾期盼过，却不想，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场雨。少年想起小时候自己在雨中欢腾，发间眉间都是雨水暧昧的亲吻。那时他的前方有人相迎，迎着他摇摆不定的脚步，生怕他一个不小心，便会跌个满身泥浆。他想起那时自己的笑声也很清朗，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快乐和甜美。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是孤单的一个人，孤单的用回忆来妆点自己的生命。
少年一边想一边前行着。雨水轻轻的滴在他的帽檐上。他纠结的握紧了手中的那枚棋子。棋子比无脚鸟温暖，棋子将陪着他一起同行直到永远。这村庄，这城镇，这半圆的窗格，少年在雨幕中看不清楚。唯有棋子，是真实的。
悠悠的二胡声在半空中飘扬。少年坦坦的去分辨那是什么样的曲子，是否在某时曾经听过？曲声中有些悲凉的意境，少年心想，下棋的时候似乎听琴会比较好。徽商宫羽，高高低低，平平仄仄。少年蓦然间发觉自己正在慢慢老去，紧握棋子的手已经不再青春。
少年不敢回头看，却也不能寻找到自己的方向。似乎一切已经成了定局，棋已落下，落棋不悔。已经老去还是正在老去都不重要，春雨纠缠了他的半个生涯，或者会陪他一直到尽头。春雨寂寂，寂灭为乐，魂灵在雨幕中飞扬的时候，少年明白自己就是那只死去的无脚鸟。一切都是预告，一切都已终止，少年把微笑定格在春雨中，已经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