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来得早，也来得实。晚饭时炊烟里的五谷味还没有散尽，就已经有人关门歇息了。也难怪，一天里大家都很累，明天老早还要上工，必须早点歇缓。
整个山乡一下就显得空旷静穆起来。
巧燕总是爱一个人想问题。她不光自己喜欢静，还常常拉着我一块儿享受清闲。
一出村子就是田垄。除了几块菜地，其它就都是麦子。夏熟作物粉多面饱，所以庄稼人就都爱种麦子。这时候数地垄最凉，既有地气的侵渗，又有各种叶子的烘托。将那双脱了边的布鞋往屁股底下一放，实实地坐下去，会觉得很踏实很解乏。悬垂着的两只脚丫，正好与刚抽的麦穗一般高低。微风一浪浪将麦秆推过来拉过去，裸着的小腿便被各种草芽和秸秆撩拨着，凉凉的又痒痒的。月光清冽得如同白昼。看着肥肥厚厚的麦秆叶互相磨蹭推搡，窸窸窣窣摇摇晃晃，我们的心也甜甜的爽爽的。偷偷地憋了劲去拉对方的手，却发现对方的手心里早就渗满了汗。随手摘来的叶子和花骨朵在指缝里夹着，颤颤巍巍，流淌着羞涩，更给人以迷迷糊糊的舒畅。
山野辽阔博大，没有多少程序章程。夏夜里的山乡更是各种生灵的乐园。植物们抖落一天的炎热与疲劳，一个个憋足了劲抽枝拔节竞争高。各种小动物特别是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小虫子，更是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地鸣叫起来，唯恐被别的声音盖了去。于是乎，转瞬间就会听到一种夹杂了许多许多种声音的大合唱。有风的冒劲，有雨的猛烈，有虫鸟的和鸣，有花草的争抢，有地气的弥散，有沟壑的回荡，有天的高远，也有夜的底蕴。汇集起来，竟成了一股满溢香味的气流，充盈着所有的视觉和心感。
我们就在这样的气息里静静地坐着。虽然平时在玩耍的时候，都很爱说很能说，但这一阵，却都不爱说话。心照不宣，都喜欢将自己融进这种和睦里，喜欢将自己融化成随便的一个小不点，被别的生命欣赏。
一阵狗叫从村子的那边扯起。巧燕转过头望了望，悠悠地说，念完这学期，我就不能再上学了。
“怎么会呢？你大（方言，爸的意思）不是跟我大说好的吗？”
“我妈妈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家里得有人照看。我是老大，只能是我。”
“不是说好我们还要一起上初中，一起住校，一起去看城里的火车？”
“现在不行了，我妈妈得给我们生个男孩。他们怕老了没人管。”
我知道了。这是他们家的实情，也是我们山里人的共同的想法。
我有点失望，极其不愿意。但终归无可奈何。
夜，开始变凉了。远处的麦浪一波接一波。莽撞的少年有着莽撞心思，但日子还得很现实。自己无能为力，有时连大人也无能为力。
巧燕比我大一岁，学习跟我一上一下。平时考试不是我第一就是她第一。学校在全校选8个红小兵（今天的少先队），我们就是其中的两个。为此，两家大人还约定，到出村上高中要住校了，我们就一起做饭吃，星期六回家的时候也互相有个照应。
说完这些话其实还不到半年，谁知事就有了变化。两颗满怀美好的小心窗，同时刮进了冷风。
我开始觉得自己很小很小。
远处又传来了几声狗叫。夜一深，狗叫也变得格外响亮，咄咄逼人。一块云朵飘过来，正好挡住了还不太圆的月亮。月光暗淡了，我们都觉得心里不热乎。
巧燕看见我老半天不说话，就提议说，“月亮要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站起身，将那双烂布鞋重新套在已经发凉的脚丫上，身上瞬间掠过一阵很重的凉意。是的，不早了，我们是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