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是一个村庄的老者，他们用永远明亮的眼睛看着村庄的小孩在井边的老树上猴跃的童年，照出背井离乡者背起行囊踌躇离别的身影，映出在井边浣洗衣服的老者脸上纵横的皱纹。
村庄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水井边青石铺成的路面早被行人的鞋底磨掉了棱角，变得平整光滑，而井水依旧如眸般清亮。
一、
我的家乡在赣北，小小的村庄山清水秀，古朴宁静。村庄里的每户人家几乎都傍山掘一口水井。选取的土层以麻石为佳，滴滴山泉从石缝中渗出，清脆地注入水井，汇成透明泛光的井水。井边备有舀水的瓢——多为老葫芦或毛竹做成。
井边水分充盈，多种有薄荷、指甲花或一两株葫芦与南瓜。薄荷枝叶肥大茂盛，指甲花叶小花艳，一丛丛，翠绿水嫩地生长在井边。葫芦南瓜的藤蔓伸出触须，一路攀缘，攀附在山脚的灌木上开花结实。蜜蜂、大黄蜂与小甲虫喜欢在井边飞翔滞留。间或也有黑色的大蝴蝶或细长尾巴的蜻蜓光顾，浮动在清凉的空气中……刚刚褪掉绒毛的小鸡，常常喧闹而兴奋地赶来，在草丛中，瓜蔓下觅食嬉戏。
井边潮湿松软的土壤中及石块下是蚯蚓的藏身之处。微风细雨时，少年拿出锄头，挖掘土层或翻开石块，便可以轻松地找出红细的蚯蚓。少年将它们一一捉入盛有细沙的竹筒里。之后，少年戴了斗笠，扛着钓竿，三五成群地跑到冒着淡淡雾气的河边垂钓。
细雨蒙蒙的山村中，雨水沿着瓦楞滴注，炊烟被微风吹倒，伏在湿湿的黑瓦上。水井边瓜蔓下鸡群静静地梳理着打湿的羽毛，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扰。水井里明亮地映出那少年湿湿地贴在额上的头发，兴奋的脸庞与手中那串鲜亮的鱼。
少年娴熟地用锃亮的剪刀将鱼开膛、剖肚、剔腮，就着井水清洗干净后，采下井边的薄荷叶在手中搓洗，将手上的腥味除去。一切完成，他端起碗里的鱼，沿着滴雨的屋檐，跑进厨房，留下身后鸡群欢快争抢鲜鱼内脏的声响。
夏日，山野的知了无边无际地鸣叫。小孩在野外疯玩或村民在田间地头林中劳作归来，常常直奔水井，拿起瓢，“咕嘟咕嘟”喝上大半瓢，井水清凉甘甜是解渴降暑的良方。此后，他们便满足地用袖子擦着嘴，回到阴凉的红墙瓦房里休息。
家里偶尔买来被艳阳晒得有些发烫的西瓜，必将西瓜先放入井里，待到午后，蹲在井边将它取出，小孩高兴地捧回厨房。这翠皮红囊黑籽的西瓜阴凉甘甜，连掉了门牙的老人也不忍多吃了一块。
水井沉默，渐渐爬满了像老人胡须般的青苔，但围绕他的却是一派勃勃生机。
入秋后，井边花草已将种子撒下，渐渐枯萎。金黄的南瓜在枯草中露出半边脸，那几只被人遗忘的葫芦早已褪去了细细的绒毛，由翠绿变成淡青、米黄。
秋夜清亮，村庄宁静，水井中映出了圆月的身影——明亮温润。秋虫在山林草丛中婉转地鸣叫，为村庄，为水井，为秋色……
二、
山边的水井与厨房有一段距离，于是厨房里备有一个盛水的大缸。每天起床后，男人便挑起两个木桶，来到井边挑水，满满的两桶水稳稳地挑在肩头，男人一气呵成。
曾在井边猴跃的少年嘴巴慢慢地长出细细的绒毛。于是，男人便在山头砍了一根高大的毛竹，做了一根翠绿的新扁担。
此后，挑水的任务便移交给这个半大的小伙子。他弓着背，半桶水不停摇晃的姿态，使站在厨房门口的母亲忍不住笑出声来，吓坏了在草丛中觅食的鸡群。
待到新扁担被汗水喂饱，色彩由青翠渐渐变成米黄、淡紫时，青年挑水便自然会挺直腰板，满满两桶水在肩头稳当听话——这是村庄少年步入成年的测试。
有些少年通过了挑水的测试后，也通过了高考的测试，那根挑水的老扁担又不得不压在父亲的肩头。
清晨，母亲站在厨房门前，看着男人挑水，脸上掠过一丝惆怅。
三、
年前，山村中的池塘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反射着光线。井水却是常年不冻，冒着淡淡的热气。儿子返乡，家中年老的母亲定会将自己亲手喂养长大的鸡杀掉，在井边清洗。温暖的井水浸润了那双结满老萤，关节粗大的手，感受到双手传递出来的幸福。
冬夜，寒风在枯叶掉尽的林中，空旷的田野上空呼啸，昏黄的灯泡笼罩着一片温暖，饭菜冒着暖暖的香味，家人围坐在八仙桌边。经井水洗涤，放入井水烹制的菜肴使游子吃出了久违的纯正味道。
那由井水浸泡、酿造的米酒，使父亲干瘪的脸颊变得红润，也使游子的双眸湿润……
第二天，清脆的雄鸡啼叫在雾气弥漫的村庄此起彼伏。儿子抢下父亲手中的老扁担，沿着屋檐，来到井边。
清晨，明亮如镜的水面照亮了他已不再稚嫩的脸庞。井水在木桶中微微荡漾，脆脆地洒在青石路面上，如离人的泪水般晶亮。腰板已不再挺拔的父亲，搓着双手，别扭地站在厨房门口张望。待儿子挑水进来，他总想帮一帮儿子，却又无从插手。埋头在灶边烧火的母亲，不由笑了，那被灶火照红的脸上深深的皱纹叠加在一处。
冬天最可爱的暖阳稀薄地涂抹在村庄中，游子在泛着光亮的水井边驻足，这曾伴他成长的水井留下了他的欢笑与艰辛。
他忽然感到，自己起初的生命便如井水般清澈透明，没有杂质与灰尘。此后为了生活，他行走在茫茫人海与尘世纷争中，那被甘甜井水滋润过的心田，面对了种种打磨与煎熬，慢慢地生命便不再清澈，于是他不得不在混浊里变得伪善。
四
秀丽的村庄中那一眼眼水井，历经百年，照映过无数人影，滋润了无数生命，但依旧清澈见底，清甜可口。
他们躲在山脚屋后，不张扬显摆，却知人冷暖，慰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