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遇到它的时候只有十二岁，他一进家门，就透过人群看到了它。
它那样安静，通体不带一丝杂质的绿色，脖颈处一圈红褐色与白色相间的波水纹，黑溜溜的小眼睛似乎在看他，又似乎绕过他，看向虚无而未知的远方。
他叫它小鹉，鹦鹉的鹉。

放学的时候，他会在学校门口的老阿婆那里买一些麻子回去。
阿婆总是用慈祥的眼神看着他，每次都是把秤杆挑的高高才递给他。
他每次接的小心翼翼，把塑料兜系紧了，确认不会撒出来，才放到书包里。那个姿态，就好像怀揣着什么宝贝似得。
或许只有他知道，他这样的诚惶诚恐是为了什么。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他的小鹉爱吃麻子。
他看见它用它红色的、小巧的喙，快速而轻巧地剥开麻子，红色的小舌轻动，碗里就只剩下粗糙坚硬的外壳。
吃了麻子的小鹉似乎很高兴，在不大的鸟笼里扑腾着，翅膀撞到了坚硬的铁笼，迫不得已有收回了翠绿的、还未舒展的羽翼。
他看见了这样的小鹉，有些心疼，却怕放它出去后，它在也不会回来。

其实十二岁的他并没有多少的零花。
他总是把妈妈给的早点钱节约下来，然后在放学的时候去阿婆那里买小鹉爱吃的麻子。
每次，他把麻子放在鸟笼的食盒里，然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小鹉。
阳光正好，打在小鹉翠绿的羽毛上，就好像渡了一层潋滟的光。
那时候的他，觉得这样真的很幸福。

后来他读了中学，他的课业开始变得繁忙，有时听到小鹉在鸟笼里的叫声，也只是抬头看看，然后又扎在了书本里。
偶尔，放学的时候，他会骑着单车绕过三个街区去阿婆那里买些麻子犒劳他的小鹉。
期末的时候，他拿了很好的成绩，还得到了一笔奖学金。
他在花鸟鱼虫市场挑了很久，最终买了一个比原来大了两倍的鸟笼，尽管这花光了他所有的奖学金。
他把小鹉挪进新的鸟笼时，小鹉用它纤小而坚硬的喙啄在他的手上，顿时鲜血直流。
他贴了一个邦迪，血止住了，伤口却仍旧隐隐地疼。
小鹉却不领情的在新的鸟笼里扑腾，它终于舒展了它的翅膀，不过，却怎样也飞不起来。

等他手上结了疤的时候，爸爸又为他带回了一直鹦鹉。
他叫它小鹦，鹦鹉的鹦。
小鹦与小鹉长的几乎一模一样，它们闹腾的时候，就连他都分不清谁是小鹦，谁是小鹉。
它们都有黑溜溜的小眼睛，纤巧而坚硬的红喙，甚至，它们都喜欢吃阿婆家的麻子。

中学快结束的时候，他和朋友又去了阿婆那里买东西。
这次却换了一个中年妇女，语气不好之外，东西也卖的极为苛刻，秤杆还没有扬起来就草草的结着帐。只在问及老阿婆的时候，她的眼眸才黯淡下去，说是老人家前不久得了重病，现在在住院了。
他客套了几句，回了家，见鸟笼里小鹉和小鹦玩闹，上网查了查，普通鹦鹉的寿命，不过八年而已。

有那么一次，他看见它们在臂膀里梳理羽毛，深红的喙埋在翠绿的羽翼里，就连颈间的波水纹都看起来美艳无比。
他突然那么的好奇，想看看它们展翅飞翔的摸样。
他把鸟笼从室外拎回了屋里，关了屋里的门窗，再把鸟笼的小铁门打开。
两只可爱的小精灵静静的瞅着他，却不曾出鸟笼一步。
他不知道为什么生起气来，从鸟笼里把它们拽出来。

或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生气，也或许飞翔本就是它们的本能。适应了一会，它们开始尝试着扑腾着飞翔。
也许是屋太小，也许是它们明白这并不是它们的蓝天，也许是关的太久，早就忘记了如何飞翔。总之，小鹉和小鹦，在扑腾了几下之后，又是静静地，用它们黑色的眼睛与他对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时候他有些难过。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再也分不出小鹉与小鹦。
那曾经与他对视，却依旧眼波流转，看向远方的眼眸，不知在什么时候，失去了原先的那份空灵－－－－－－－只剩下这黑漆漆的，一片空洞。

冬天的时候，他和父母去拜见远方的亲戚。
开始只以为去几天就回，不想亲戚极为热情，竟然小半个月都在那里度过。
那是冬天最冷的几天，鸟笼却一直放在室外忘了拿回来。
他急急忙忙地跑到院子里，却发现，一只鹦鹉还在，一只鹦鹉已经死掉了。
他分不清死去的是小鹉，还是小鹦。他伤心的清理尸体时愕然发现，一只鹦鹉的脑髓被另一只鹦鹉吃掉了－－－－－或许，这才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弹尽粮绝又无比寒冷的冬天里，还有一只鹦鹉可以活下来。
其实，他也分不清，活下来的鹦鹉，到底是在另一只鹦鹉死后吃的它的脑髓，还是在另一只鹦鹉活着的时候这样干的。

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两只鹦鹉的闹腾，后来的他，总觉得一只鹦鹉的鸟笼，有些冷冷清清。有时候他看着那边吃食的鹦鹉，突然会想，不知道他的小鹉，或者他的小鹦，是不是也很寂寥？
再后来，他甚至有些不愿再去看它。不知道是可怜它自己惹来的孤寂，还是在憎恨它原来是这般的可怖。
他知道它没有错，可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丢失了。

中学毕业的时候，他把鸟笼的门打开了。
鸟笼是在院子里，只要它迈一步，就是真正的蓝天。它在鸟笼附近逗留了半天，他一直没有放食物，后来它就飞走了。
他一直躲在暗处，看着它飞走。他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被他圈养了几年的它是不是还能活下去。
他陪了它三年。几乎是它生命一半的时光。

有时候，摸着手上的疤，他还会想起当初那个桀骜的小鹉来。
只是多么可笑，他最后也不知道被他放走的，到底是他的小鹉，还是后来那个呆板的小鹦。
是啊，总是有什么，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