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的时候，和伙伴们站在房上往下跳，下面堆积的是厚厚的麦秸垛，别人都勇敢的跳下去，唯有他站在房沿两脚颤巍巍的不敢下来。
伙伴们都仰着脑袋喊：“跳下来吧，一点儿事也没有。”
从下往上看他，身材很高大，两条腿显的特别长。但是他从上往下看，上下距离那么远，
伙伴们一个个像刚发芽的豆子，顶着黑溜溜的脑袋，就显的脑袋大。
见他在上面犹豫徘徊，底下风云突变，伙伴们由鼓励转变为嘲笑。
有人喊道：“你还害怕摔死啊？底下特软和，比你娘的被窝还软和，我们都试了。”
他们都浪声笑起来，同时又都挖苦心思用各种巧话刺激他。在放肆的笑声中，他更加胆怯了，底下的东西都旋转起来，向他逼过来，他都感到天地上下都翻了个个。
连爹妈祖宗搬过来都不济事，他们平静下来，但表面的平静却意味着更大的风浪。果不出所料，他本家的一个弟弟从他被后悄悄溜上来，蹑手蹑脚爬到他身后。
他发现下面的大脑袋突然变得很诡异，等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只手就从背后推了他一把，平静顿时掀起风暴，诡异变成放肆的狂笑。
他的脑袋朝下，脖子歪在了麦垛上，耳朵里插满麦秆。他摇晃着站起来，不由得自语道：“怎么不疼啊。”他突然很后悔，心想：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呢？伙伴的笑声又上扬了一级。他们冲过来，把他压在下面，不由分说，扒下他的鞋用鞋带穿起来系到他的脖子上。
从此他有个外号叫尿泡胆，其实他的大名叫苗大胆，最后外号传来传去，倒把他的大名给忘了。
他总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一跑到前面，人们就会喊他：“尿泡胆，别让人踩爆了，到后面去。”要是有什么跑腿的事，人们就首先会想到他：“你，尿泡胆，干什么什么去。”
上学了，起初他个子矮，老师安排坐前面第一排。可是上课老有纸团从后面飞过来砸在他后脑勺上，他回头看，只能见到成排脑袋顶，看似都在埋头苦学，其实都埋头死憋着笑皱了的脸。
老师在讲台上上他的气了：“苗大胆，又是你，上课老回头说话。”他还没有回头面对
老师，老师手中的粉笔头就飞下来，毫无悬念的击中他的后脑勺。
他面红耳赤，站起来辩解：“老师，他们……”
老师不容他辩：“他们？他们都在看书呢，你以为我没有看到？"
他还要说：“老师，不是，是他们……”
老师发怒了：“还敢给我强嘴。”老师手指一弹，三枚粉笔头丝毫不差的击中他的胸|嘴巴和头。
他后面一片惊叹之声。
他不敢辩了，只好每次上课把一本书打开顶在后脑勺上，但是后面总是恶作剧的
吟道；“‘远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是什么啊？”
便有人回应道：“这还用说，傻瓜都知道，是尿泡的脑袋。”
后来，他买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虽然有纸团飞过来却都能安然拒之于门外。
没想到五年级，他突然身体长发了，全班就数他高。他又被安排到最后排。这样他的日子才安稳多了。
班上来了新老师，在他眼里，新来的老师与众不同，年轻光鲜，每天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他看来，新老师太有吸引力了。其他老师在学校是“老师”，出门就是干活的农民，说话大声，随便吐痰。
日子越长他发现新老师不同的地方就越多，就越吸引他。他有时候从老师门前经过，总是听见老师在听评书，“啊，原来老师也听这东西啊。”冬天的时候，老师就让他们轮流到他屋子里掏煤渣，因为他个子大就老叫他，他得意极了。待到有一天老师说没有菜吃了，让同学每人从家抱一颗，说这话时，他老觉得老师的眼睛在笑眯眯的看着他，这话专门是对他说的。第二天，他就抱过来三棵大白菜，把他累得呼呼待喘。喜欢的老师在课堂上就表扬他。
“苗大胆，在我们班里面最知道尊敬老师。“
他心里喝了蜜一样，甜的汗毛都扎煞起来，他的腰板一下子直了起来。他这才发现是班里最高的。
有一天上午，新老师上课，讲着讲着，突然话题一转。老师问：“同学们，你们长大了想干什么？”
同学们很激动，他们把小手举的笔直，像一棵棵小白杨。老师的眼光就是沐浴小白杨茁壮成长的阳光，他用目光扫来扫去。老师叫第一排的赵勇，赵勇短小精瘦，他清了清嗓子：“长大了我要当老师。”老师很满意，挥手让他坐下。又叫王大擂，王大擂神气活现的站起来：“我也要当老师。”
答案问下去都是一样的，同学们都有崇高的理想就是当老师。新老师很满意自己对同学们的影响。
苗大胆心里痒痒的，他觉的自己的答案与其他人的不一样。
窗户外的阳光照进来，虫子一样在他身上蠕动。
他有点坐卧不安，像在烙铁上烙。可是他不敢举手，他也从来没有举过手。老师的眼光
扫在他身上，示意他举手，
他把藏在下面的出了汗的手放到桌上，却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他看看周围眼光都聚在他
身上，他觉得这么多目光聚焦的他要着起来了。
同桌好像在盯着书看，嘴里却嚅动：“尿泡胆，一看就是个尿泡胆。”
他又把手放下去了。
老师却说：“苗大胆，你站起来说说。”
他在座位上扭着屁股，慢慢抬起来，“我……我……”
旁边的笑声说：“尿大胆长大要当猪尿泡。”
其他人都憋住不敢笑，他把腰弓得更深了，脸涨的通红。
“说吧”
阳光漏过一片树影爬到他眉毛上，嚅动，他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吭哧了半天，他说：“我……我想当……老师的老师。”
同学们的眼光很惊讶，老师愣了一下，说：“老师的老师就是管老师的，那就是教育局局长呗。”
旁边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尿泡胆还想管我们？！”
他的腰都塌了，要不是让他坐下，他都要趴到桌上了。

这成了我以后反反复复做来做去的飞翔坠落然后腰像怒头一样折断的梦。他就是我，我叫苗大胆，一个总是刺伤我自己的名字和让我摆脱不掉的落魄身世。

十多年后，我在逼仄昏暗的大学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