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诅咒杂文
杂文这个劳什子,据说古已有之。但恐怕只有到了鲁迅时代,杂文才得以大放光彩,成绩斐然。并且被推到了极致,成了“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成了“匕首和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路。”这大柢算得上
杂文这个劳什子,据说古已有之。但恐怕只有到了鲁迅时代,杂文才得以大放光彩,成绩斐然。并且被推到了极致,成了“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成了“匕首和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路。”这大柢算得上杂文的昌盛时期了。杂文虽然以抗争为其生命力,所谓“喜笑怒骂,皆成文章”,但如果没有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言论自由受到打压,杂文也会失去自己以展拳脚的天地。别说喜笑怒骂,即便是略含一些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也会被当作“大毒草”而受到挞伐。鲁迅所处的时代,是“五·四”运动之后,中国历史上出现的一段“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期。新旧观念猛烈撞击,各种思想异常活跃。而此时的政治压力则较为薄弱,权势们或则由于互相争斗,无暇他顾;或则由于根基不稳,力不从心,于是便给了杂文以生存的空间。待到统治者的位子坐稳了,可以腾出手来打压了,杂文也就到了消亡时期。不仅文章会被封杀,作者也要受到惩伐,甚至入狱受刑,株连九族。历代的“文字狱”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清人入主中原之初,众多的汉文化人以其民族的传统心态和对时弊的敏感,发了不少牢骚,诉诸文字便成了杂文。但后来,到了所谓的“康乾盛世”,清统治者坐稳了位子,便不能任其下去了,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费去许多助虐的武将的刀锋,帮闲的文臣的笔锋”,才打压下这种种不满的声音。此时的杂文彻底的消亡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在中国历史上永远留下恶名的“文字狱”。
1957年,当局号召“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一开始,许多人仍持怀疑观望之态,“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敢贸然开口。这时,有人写了一篇《小品文的新危机》的杂文,呼吁作家要“养成对黑暗的敏感”,要干予生活,要勇敢地站出来进行战斗。但也有人不无忧虑地告戒大家,“从危机到消亡,这是小品文本身发展的必然规律。”此话在当时显然不合时宜,受到非议是情理中事。然而,后来的事实却不幸被这位作家言中了。没过多久,果然形势突变,一根“反右”大棒铺天盖地打了下来。不仅那些写了杂文的作者被打得无处藏身,就是在会上提了几条建议,说了几句重话的人也在劫难逃。尤其令人痛心的是,这其中有不少还是正在学校接受教育,以期身心得到健康发展的青年学生,他们满怀憧憬报效祖国的一腔热忱,一下子被彻底击碎了。一顶“右派分子”帽子压得许多人几十年翻不了身,人们由此得出了“反右之后不发言”的沉痛教训。
我之所以要诅咒杂文,不仅因为它常常给作者带来种种灾难,还因为它那蹩足的写作技法。诚然,杂文自有杂文的优势,它犀利,它敏锐,它快捷,它幽默,它能一语中的,触其要害,使被揭示者无处遁匿;使人民大众发蒙振聩。然而,杂文的那种佶屈聱牙的话语,拐弯抹角的手法,则大大妨碍了思想感情的充分表达,难免以词害意,这自然影响了读者的理解和它的广泛传播;有时简直让人如堕五里云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果这也算作是杂文美的话,那么,这种美显然是一种有缺陷的美,一种畸形的美,终究会给人留下深深的遗憾。有的杂文作家把他的文章比作是“带着镣铐的舞蹈”。这种舞蹈虽然也能让人称奇,但如果取掉镣铐,岂不更自如,更灵活,更能创造出千姿百态优美典雅的舞姿来吗?
台湾有位作家,谈起大陆的杂文来深不以为然,她诘问道:你们有话为什么不直说呢?何必拐那么多弯,让人看起来实在费劲。显然,此话并未揭示到问题的病根,但却也反映出杂文的一种缺憾。大陆也有作家则称自己特别偏爱杂文。他说:因为有一定程度的民主,杂文可以揭示;同时又有一定范围的禁忌,揭示便受局限。而局限,正好因势利导,构成杂文曲笔的艺术性。
文化艺术是现实的产物,有什么样的土壤便会产生什么样的艺术。杂文自有杂文生存的土壤,这大概就是那位作家所说的,“既有一定程度的民主”,“又有一定范围的禁忌”吧。民主固然很好,但若被“一定程度”所限定,那的确岌岌可危了。如果再加上种种“禁忌”,那就更可怕了。这样的民主,说到底仍只不过是权势们手中的玩物而已,什么“程度”,什么“范围”,一切全看人家的脸色了,一不留神就会掉进陷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鲁迅先生曾说:“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随着时弊的消亡,杂文的消亡势所必然,不过这时的消亡与先前的消亡有所不同罢了。前一种是打压之下的消亡,后一种是“寿终正寝”式的消亡。犹如人的死亡,前者是非正常死亡,后者则是正常死亡了。我想,如果真的处于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之下,人人都可以畅所欲言地讲话,痛快淋漓地批评,还要杂文这种劳什子作什么?
吾亦爱杂文,但我宁愿不要杂文,也不要这个充斥时弊的时代。
让杂文同它生存的时代尽快消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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