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强是一个让人厌恶的人。
春天他到李叔家的麦田里跑，绿油油的麦苗被踏成一片一片的，李叔跑到他家闹，幺爸一边觍着脸赔礼道歉，一边用拇指粗的黄锦抽他。
夏天他跑到村长家的塘里摸鱼，几斤大的草鱼白鲢装了满满一桶，刚从水里冒出来，他就被岸上的村长揪着了。村长骂他：没家教的娃娃！他一口唾沫吐到村长的身上。
秋天他又钻进了王婆婆家的地窖，把又甜又粗的甘蔗吃了个饱。王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泪，找上了门，原来那甘蔗是婆婆要留到过年，给在外打工，一年才回一次家的儿女吃的。
村里人都恨透了这个坏事干尽的阿强。唯有冬天，阿强会乖一点。
冬天太冷啦！他的手上脚上老长冻疮，痒得真难受！化脓的地方骨头都看得见了，真吓人！
幺爸是爸爸的弟弟。爸爸在外打工，算算日子，再有个把月就该回家了。
幺爸一家早已对他绝望了，不知道该怎么来教他，怎么来管他。堂姐虽然心里疼惜他，在他闯祸时还是忍不住用尖利的嗓子骂他：“缺妈教的！”
阿强一个耳刮子过去，两人便扭打在了一块，幺爸一把拉开两人，咂着烟叶劈柴火去了。堂姐抽噎着去做饭，阿强跟在后边，到灶旁起了火。
“你想你妈不？”堂姐哑着嗓子问他。
“想。”
“她不要你，你还想她！”
“她不要我，还是我吗。”
“那你咋就不能好好做人？说不定哪天她就回来了。”
“等她回来，我就好好做人。”
“她要不回来呢？你要去找她不？”
“不找。”
“为什么不找？”
“就是不找。”
（二）
南方的冬天一般是下不出多大雪的。
今年有些特别，地上铺的雪得有一厘米厚，阿强连冻疮也不顾了，跟着村里的孩子们在雪里疯。
他又梦到那个人回来寻他。
他对她的印象是极其模糊的。
他想，她应该跟幺妈有些相似的地方，她们说话的口音该是一样的。
印象中，她似乎是一个体态健壮的女人。
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挽出一个圆髻，坐在古井旁，在搓衣板上麻利地搓着衣服。
麻布围裙系在腰部，光洁的宽额探出灶台，映着橘黄的火光，起身揭锅盖时，丰满的乳房不小心蹭到灶台上，一点油渍出现在衣服上。
那乳房只将阿强养到三岁。
阿强对她的印象实在模糊。
（三）
“弟，家里来客了！快回来！”堂姐站在门前唤他。
坐成一堆的乡邻们笑道：“阿强！快回去吧，说不定你妈回来寻你了！”
阿强垂垂眼帘，猛然把手里的的雪球扔向他们，然后撒丫子往家里跑。一小段路程里，想着乡邻们的话，心里竟也怀了小小的期冀。
来的是邻村的刘寡妇，四十来岁，有些胖。阿强去年跟爸爸一起见过她。
爸爸跟她坐在一起，他看起来有些拘谨，黝黑的脸庞有着异于日晒的红。
这个从农村，到都市卖了半辈子苦力的汉子，此刻脸上的生动让阿强有些心疼。
他知道这是什么事，可是他不答应！
刘寡妇脾气真好，任阿强用尽了手段，她愣是不生气。
她的丈夫去得早，也没能给她留个种，她却在公婆家孝敬了二十年。
她对阿强说：“你们父子俩受了很多苦，家里多个女人，也能多份生气，我今后都愿意顾着你们，冬天给你们织件毛衣也是好的！阿强你打小就没了妈，以后我就是你的妈！”
阿强把手里的筷子往她脸上一掷，骂开了口：“你才没妈了！我妈就回来了，你不是我妈！”
（四）
“弟，你为啥不喜欢刘寡妇？我看她不错。”
“我不叫别人妈！我就等她回来寻我。”
“你叫你爸也跟着你等？你没看见他头上的白头发？”
怎么没看见呢？
白了好多呢。
可是……
“这都是报应！当初他要不去做买人的勾当，怎么会得今天的结果？如果换做是你，你被人买到家里给他生娃，你跑不跑？他干这伤天害理的事，结果害了自己，还害了我！”
“可是你妈不要你！就算你爸爸买下她来不对，可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她不要你，不管你，她走了！”
阿强推了堂姐一把，问她：“她要去寻她的快乐，有啥错？她要去寻她的自由，有啥错？本来不该有我的，她生了我，我还要做她的绊脚石吗？”
堂姐抹了一把泪，心里想着：阿强的好，都给他那狠心的妈了！
阿强又说：“我信她爱我，她一定回来寻我！”
一转头，阿强看见爸爸那张黝黑的、布满泪水的脸。
他好像一下子就老了，细细一看才发现他比以往更矮了一些，他的背是什么时候变得有些佝偻的呢？
阿强心里一阵发酸，知道爸爸肯定听到了他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无意伤害爸爸，自从她抛弃了这个家，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比爸爸更爱他。
阿强见不得爸爸的眼泪水，眼睛眨巴两下，眼泪也跟着唰唰地落下来。
他听到爸爸说：“造孽啊！这都是在造孽啊！”
阿强不知道爸爸说的“造孽”，是指他对他的咒骂，还是指她对他们的抛弃，抑或指他将她买回家来。
也或者三个都有。
（五）
阿强爸爸的心里藏着一件秘密。
他不愿意告诉阿强。
也不曾告诉过别人。
这些年来，阿强对母亲的盼，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就是不能告诉他。
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找到了阿强的母亲——他知道阿强不愿意去找她，所以他自个儿去找了。可是她已经嫁了人啦！她不愿意知道阿强的事，更不愿意回来，她铁了心不要阿强了！就算他把她买到家里，是他犯了错，可是阿强没有错，阿强是她的肉，她怎么那么狠心！
阿强自懂事以来，从来没提过她，也不叫她“妈”，可是天天儿的梦里，他是淌着泪的在喊妈啊！要是告诉了他这件事，那阿强就得毁了！
人人都说他的阿强是个坏透的娃。
有一次阿强干了坏事，他用竹条打他，问他：为什么不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