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特别学员
1
1937年岁末。
地处大洪山与江汉平原接壤处的汤池古镇天寒地冻，万象萧瑟，但隆瑞客栈唯一的高级套房内却别有景象，暖意融融。国民党湖北省党部常委杨子福刚泡过温泉澡，身着一件宽松的暗红色金丝绒浴袍，趿拉着木履从里间卧室出来，在会客厅的一张楠木太师椅上坐下来，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张《抗敌报》漫不经心地浏览着。一个来钟头的温泉浸泡，让他浑身无比的酥松，似乎有了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一丝淡淡的硫磺气息从他的肌肤、发间散发出来，沁人心脾，加之室内仅亮着的一盏落地台灯投射出的柔和光线，浸透着一种优雅的情调，这更让他的心境平添了几分惬意。
秘书从门外走了进来，说：“他来了好一会儿，在楼下的厅堂里候着呢。”
“那就让他上来吧。”杨子福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起身进了卧室。
当杨子福再一次从卧室走回到客厅时，俨然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蓝色哔叽中山装制服，胸前佩戴着一枚国民党党徽，看似平易睿智却又透露出几分威严。
杨子福正襟危坐，等待着来人。

2
楼下厅堂里空空荡荡，灯光昏暗。在靠近门厅的角落里一张藤椅上坐着一个学生装束的年青人，他就是等候杨子福招见的人，名叫涂忠虎。
十多天前，他与六十多名来自北平、天津、南京、上海等地的流亡学生以及武汉的青年学生一起，从省城出发，乘小火轮来到了这个穷乡僻壤的汤池，成为了湖北省农村合作事业指导员训练班第一期的学员。但是，与其他人不同，他来训练班的目的不是要在将来成为一名农村合作事业的指导员，而是另有特殊使命，受省党部的指派暗地里监视训练班的活动——或者换一种说法更确切，暗地里监视共产党在汤池训练班的活动。
接受这样一个使命，涂忠虎喜不自禁，他觉得这是恩师杨子福又一次对自己的恩惠与栽培。对于涂忠虎来说，杨子福有着知遇之恩，三个月前，杨子福在一个朋友家偶然邂逅了涂忠虎，便举荐他到了省党部“青干集训所”受训，使得涂忠虎人生的命运有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转折，由一个乡下来的土学生突然成为了省党部“青干”重点培养对象。可以想见，在完成了这次使命之后，他的前途将无可限量。
让涂忠虎喜不自禁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这次使命极具刺激性，很有些冒险意味。那天，杨子福让自己的秘书十分诡秘地把他叫到省党部，对他说，他的集训期提前结束了，现在党国需要他去完成一项重要使命，必要的时候，他应该具有为党国献身的精神。这是他日夜都在梦想的，这一刻终于来到了，他像斗士听见了号角，精神为之一振，随时准备冲上前去对敌人展开猛烈的攻击。杨子福告诉他，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名字叫汤池的小镇，去那里参加一个训练班。这个训练班名义上是省建设厅办的，由汤池农村改进实验区李范一先生主持，但据省党部掌握的情报，训练班实际上是由共产党操纵的，由一个名叫陶剑寒的人负责。这个陶剑寒极有可能是被我们关了四年，最近刚刚被放出来的原中共福建省委书记陶铸。一听说自己要去与共产党打交道，涂忠虎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共产党”这三个字在他八九岁时就已经深刻地烙在了他心坎上，他虽然从没见过共产党人长什么模样，但每次听到这三个字，他全身便不由得一阵激灵。那年，共产党在离他的家乡只有几十里路程的七里坪闹暴动，大户人家都惶惶不可终日，谁家小孩子吵夜了，大人们便吓唬说：“再吵，共产党来了！”于是小孩子便乖乖的不再吵了。他记得，他爹就是从那年起才开始拉起队伍的。他爹购买枪支招募家丁，其初衷本来只是想用于看家护院，但渐渐地，人枪多了，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称霸一方的草头王。
就在杨子福面授机宜的第二天，涂忠虎来到汉口华商总会，化名涂泉报了名，通过考试后成为了训练班学员。
在由汉口开出的小火轮上，他第一次见到了人称“陶胡子”的陶剑寒。这是他所见到的第一个共产党人，形象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远，瘦削的身材，平头，蓄着短胡须，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但由于明显地带有一点儿病容，实际年龄可能还不到三十岁。在训练班开学后的最初几天里，涂忠虎对这个老牌的共产分子心存敌意，对他在课堂上那些明显属于马克恩主义的理论灌输也抱有抵触情绪。他认真地记下了陶剑寒所说的每一句话，准备日后回省党部向杨常委汇报。但渐渐地他觉得训练班的教学思想和训练方法，对于面临着的全民抗战的确是不无裨益的。虽然日寇的铁蹄尚未踏破中原大地，但民众的抗战情绪早已空前高涨，训练班致力于训练军政干部，通过农业合作工作去接近民众，把他们组织到浩浩荡荡的抗日救亡队伍中来，一旦日寇占领中原，就能够武装民众，开展广泛的抗日游击战。有了这样的思想变化，不知不觉中，他变成了训练班学员中的活跃分子，下乡宣传、野营打靶他处处占先，以至于不到半个月时间，训练班就从上到下，没有人不知道有涂泉其人。
杨子福突然来到汤池，并且定在这样一个夜半无人的时刻招见他，涂忠虎很有些忐忑不安。杨子福此行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怎样向他汇报训练班的情况，这让涂忠虎颇费思量。如果把杨子福所需要的情况汇报上去，则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若要按照自己的真实想法去说，又肯定会惹杨子福不高兴。到底该怎样说，直到此刻他都没有拿定主意。他估摸着，自己来到客栈已经大半个时辰了，曹秘书上楼去看过两遍，杨子福一直没从澡池里出来。后来一次曹秘书上去后就再没有下来，涂忠虎心里有了一股莫名的烦躁。冷风从敞开着的门洞里吹进来，他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地掖了掖衣领，站起身来，在空空荡荡的厅堂里来回走动着，以打发难以排遣的寂寞和消除难以忍耐的寒气。
曹秘书终于下楼来了，站在楼梯口向他招手。他明白是让他上去了，心跳不由得急促起来。他赶紧跑过去，跟在曹秘书身后打算上楼去，这时后面有人叫了一声曹秘书，两人回头看时，见一个身着长袍马褂，头戴黑色礼帽的绅士正从门外走进来。涂忠虎一眼就认出那是训练班负责人李范一先生，心里不由得一惊，本能地向后一闪，躲进了楼梯间的阴影里。
“曹秘书，老朽刚刚得知杨常委大驾光临，来得迟了，”李范一说着来到了曹秘书跟前，“烦请你给杨常委通报一声。”
曹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