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浮生有些着魔似的看着躺在藤椅上的美人儿。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明媚飞春光刘写在陵园里，碎了一地，直映衬得树影斑驳，神光离合。琼如雪只盖了一个薄毯，露出雪白纤细的颈子，随着藤椅的起伏一摇一晃，说不出的慵懒。何浮生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在琼三小姐光洁的额头上烙下一吻。春风般的拂过，还带着微微的湿润。
却不想还是惊扰了琼家三三小姐，那对弯弯长长的睫毛张开，露出黑板分明的杏眼，眸中水光潋滟。约莫是刚醒来的缘故，眼角处略略地泛红，是桃花划过睫毛落下的影子。
他忙走过去扶起她，拉过竹椅坐下，好让她靠在怀里。怀里的人似乎刚从一场梦魇中惊醒，目光是有点呆滞的茫然。
何浮生对琼如雪的病是再清楚不过的，但他也未曾料到竟是严重到如此地步。平素便是极难入睡的，即使勉强合上眼也是浅眠。有时神志意识清醒双目却极难睁开，眼前尽是漆黑一片，耳边尽是些恐怖的呼号。如此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便是身体健壮如他都难以承受，更别说自小身娇体弱小病不断的琼三了。琼如雪每次从梦魇中惊醒，眼窝微微凹陷，雪白额头上冷汗淋漓，浓密睫毛铺洒开来，美得带了憔悴气息。她是这么形容的：“好似有千斤重物压在身上，朦朦胧胧喘不上气来。只听见爸爸一声呵斥，便惊醒了！”
何浮生第一次见到琼先生才十二三岁，琼先生生的秀欣白净，硬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儒雅的一点不像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至今记得当时那只骨节修长的手缓缓的握住了他的手，有点迟疑，却又是极有力度的。公馆里的下人们闲暇时爱说些主人家的闲话，听说他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年轻的时候倒也是个游戏花丛的风流人物，妻子前年去世，未曾续弦，这在大户人家是少见的，浮生向他要不是太过专情就是对逝者心有愧疚——戏台上都这么演的。琼先生对他好像很有好感，拉着他谈些家常，只是听闻她的母亲年初已因为家乡的大饥荒饿死时，眼角占了点晶晶亮，好似闪了泪花。
他那时很瘦小，看上去不像是十多岁的少年，琼先生问他多大的时候，他只是铭记着母亲临终时的叮嘱，一个劲的点头，琼先生眼神里马上带了悲戚怜悯的神色。浮生觉得他真是个难的的好人。
现在，琼先生不过去世个把月，琼如雪就病倒了，何浮生有点着急。
不消片刻光景，琼如雪已清醒过来，她默不作声的微微用手隆起一小组火苗，蹭地就猛冒了一下，点着了宝蓝色的水烟袋儿，余烟透过她的指缝袅袅飘散。
浮生把琼如雪抱得更紧了些，有点淡淡的缱倦的烟味弥散。
进来天津卫的天气有点紧张，只晓得现在天津城外枪林弹雨，战争形势是一触即发了的，到时候生死聚散事谁也料不定的事。
琼如雪突然侧过来，灵动的眸子悠悠转动，好像要说什么却百转千回的噤了口，眼波一横，亮的浮生心神一颤。只一眼而已，双方就自然而然的拥吻在一起，很有几分抵死缠绵的味道。
他知道她也听到了湛蓝的晴空白云深处传来的两声惊雷。
——这当然不是雷阵雨的天气，那么，便是两声枪响。像是从极遥远又是极相近的地方，宣告着战火的蔓延。
情动间隙，浮生瞥见如雪眼角的一抹桃红蔓延开来，成了一抹胭脂。
琼如雪其实是有话要说的：“死亡对于我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形势实在紧张你就逃吧，不要管我。”
二
两个多月后的那天，天津沦陷了。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云朵好似死了一般。满大街游荡者手持枪支的日本兵，不时听见几声枪响，那时鬼子在处决不听话的中国人，中国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都任人鱼肉了。何浮生把琼家的店铺都关了，采购了好些日需品。车子启动后想起来琼如雪离开了薄荷糖是没法过的，明明是个大姑娘却还嗜好这些小孩子迷恋的玩意儿，便拐弯在旧巷里寻到了卖破荷塘的男孩——琼如雪都换他叫做小薄荷的。
何浮生几乎是带点愉悦的看着小薄荷熟练地将破荷糖放入锅里，扬汤煮沸，再加入少许薄荷细粉。等到煎熬至起丝熄了火将大块糖饼放入搪瓷盘在分割成百来块，于是盘中就充盈了一块块晶莹的薄荷糖了。他仔细看了看，心想原来琼如雪钟爱的就是这么些小小的玩意儿。他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有冰凉的气息席卷了四肢百骸，整个人好似都清醒许多，他于是了然了琼如雪爱的或许便是这甜美的凉意。
他打算这次回了公馆就等闲不要出来了，战争这东西谁能说得准呢，到底是有一天过一天，呆在天津不算长久之计。他倒是想跑，但是前提是带着琼如雪。天津已被重重包围，逃到别处谈何容易，更别说还带着个靠鸦片缓解病痛的三小姐了。时间被压成了一条细弦，在战火中锋利的切割流动，于是疼痛就无处不在了。
小薄荷倒是很关心琼如雪，原先她是两三天必须来光顾一次，最近却许久未来过，浮生只低低说了声“害了病”就离去了。
琼如雪接到噩耗的时候正是暮色四合，绝色的黄昏投入近房屋里，玲珑轩榭，好似仙境。有人生生闯进来，硬是破坏了这份宁和美感，她认出了这是今天陪浮生出门的司机，神经不由得绷紧了。他头发凌乱，衣衫上有被撕扯的痕迹，手里还紧紧篡着一包薄荷糖。他声音里还带着逃出升天的惊恐：“三小姐，大事不好了，何先生没有了。”
他和浮生刚从巷子里出来，就见大街上被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所有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奔走，那时刚刚新建的一个防空同！想必小日本鬼子又在玩空袭，又是一番疲劳轰炸！在这大祸临头的恐慌下，人群自发的汹涌起来，妇女孩童的哭喊充斥其中，什么道义伦理在生与死面前都被稀释的无比单薄，后头人都是踩着前头人的身体踏过去的。又一股大浪把他们冲散开来，他便寻不到何先生了，恍惚中有人最后往他手里塞了这包糖，他抬眼想去看却被人群猛推了一下，然后就随着那江河破提一般的人潮翻滚进了洞里。
琼如雪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没有了”的含义，这几个字在她的脑里不停地打转，她仍是无法理解为何好端端的人早上出去傍晚时分就不见了呢，他们说是没了，没了就是不好的事，就是死了。她跌跌撞撞的跑出去，试图寻找何浮生。空旷的泥地，猖獗的野草。被挤压践踏的变形、脏乱不堪的尸体被漫不经心的叠在一起，大张的瞳孔得不到安息。跟她一样的好多人寻到了亲人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她瘫倒在地。何浮生回不来了，她感觉灵魂死